当他从无边的黑暗中睁开眼,他看见了枕边的第一缕光。
清亮的、温柔又残酷的月光。
月光。他想。这是月光。
“你醒了?”
有个声音在对他说。
他缓慢地抬起头。
而后他看到了一个人。
那人一身玄衣,立在床榻之前,微倾了身子看着他。
一阵猛然的不安感席卷了他,他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,手指紧紧扣住了床沿。
——有什么……有什么是需要逃避的!
——这个人……是需要逃避的?
“你在怕我。”肯定的语调,带一点说不上的浅淡恨意和强行抑制住的愤怒。
“……你是谁?”喉咙发出破碎的音节。
……而自己,又是谁?
“我是你的主人。”那人用一种睥睨万物的语气说道。
“我的……主人?”
一阵熟悉又陌生的酥麻感自脚尖向全身蔓延,那种酸涩的、无力的感觉猛然充斥了他的全身,而胸腔里却一片空空荡荡,好像那股本应该产生的感情被硬生生地剥离开去,无从倾诉无从到达。
立在床边的那人轻笑了一下,然而那笑声却冰冷极了,像是无数次失望无数次无奈之后最后的放弃。
“无论是你,还是你的身体、的命,都是属于我的,自今日起,你最好明白这一点。
“初七。”
他怔愣了一下。
这是他的名字?
——似乎,有什么地方错了。
他想纠正,却怎么也无法开口。
他本能地无法去反驳这个人的一切。
后来很长很长时间过去了。
他从一开始绝对的沉默以对,变成了那人最忠心耿耿的属下、流月城隐藏在黑暗中最特殊的一个所在。
他的主人——这个流月城的主人——用无比的耐心,绝对的强势对他谆谆教导,最终让他接受了自己的身份。
——一把被精心淬炼出的刀。
对了,他并不是和那些人一样的“人”,他存在的意义,就是成为主人手中最沉默却最锋利的一把刀。
刀是没有自我的。
然而,每当自己的名字从那个人口中被叫出的时候,他总是有种焦躁感——想要将眼前所有一切都撕开的焦躁感。
而等那股焦躁快要抵达他的心脏,激发出他所有压抑的沉默变成反抗,那种奇异的颓废感和无力感就会汹涌地淹没上来。
这种时候,他便会低下头,听凭这两股截然不同的情绪碰撞开来,然后一切归于沉默。
“是,主人。”
他的主人转过身,在迈出离开的脚步的那一刻,却又转了回来。
“初七,你过来。”
“是。”他低着头,应道。
“主人还有什么吩咐。”
他的主人沉默了一会,而后漫不经心地地开口道:“初七,你除了知道本座是这流月城大祭司,对本座,还知道些什么?”
他怔愣了一下,不知道如何去回答这反常的问话。
“……主人,教会属下刀法,教会属下术法……主人之恩,初七纵粉身碎骨不能回报一二……”
“你不会觉得不甘?”话语像沾了毒液的蛇信子,用试探的方式扎入他的脑海。
“属下惶恐。”
“呵。自有意识开始,你只听我的命令行事,我让你做什么,你便做什么——你难道从没怀疑过这一切?”
他不答话。那种莫名的不安又将他整个人从头到尾包裹住了,深深的无力以及无处可逃的悲哀感。
他的主人突然走近了一步,用从未有过的亲昵姿势,附耳对他说——
“你这样,让我怎么相信,你绝对不会背叛我呢?”
那话里夹杂着的深深的厌恶随着温热的呼吸,直直钻入他的耳中、脑中,最终卷入了那胸腔中一无所有之处。
颤抖自脚尖升腾了起来,他猛然抬起头,一双眸子灿若寒星,那眼睛中深深埋藏的渴望、挣扎、迷惑、不舍种种一下子迸发了出来,与平日里那个空洞的他完全不同。
可惜,他的主人并没有看到这一幕。
若是他看到了,也许再也不会怀疑他下属的忠诚。
“主人——!”
平日里谦卑而低沉的声音也变得颤抖,那其中掺杂的情绪一言难尽。
他仿佛被烈火炙烤着,又好像被寒冰冰冻着,很长很长时间被压抑住的种种情绪在一瞬间爆发,他自己竟控制不住。
“哦,你想说什么?”
他的主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,再次凝神看他,却见他以一种决然的方式重重单膝跪下。
“属下僭越,请主人将自己的名讳……告知属下!”
……这么长的时间里,他只知道面前这个人,是他永远无法违抗的。
那么多日子的朝夕相处,他已习惯了谦卑习惯了对他的言听计从。
然而——
他知道自己并不满足。
他无法——无法真正触及到这个人。
这个遥远的好像天边清亮皎洁月光的人。
所以……他想要……
“哦?我竟忘了这件事,你竟然……连本座的名字都不知晓啊。”
他的主人闭上眼,嘴角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。
似乎想起了什么而扬起的淡漠而嘲讽的微笑。
“那你告诉本座,你为何想要知道本座的姓名?”
半跪抱拳的人僵直了身子,似乎有种力量在压抑着酝酿。
“……属下的一切都是主人给予的,主人……是属下唯一想要追随的人。”
他似乎有些痛苦,停顿了一下,而后又艰难地开口:
“我的名字,也是主人给我的。
“可属下,对主人……并不是……”
“完全了解?”一双手扶起了他,轻轻掸了掸他衣裳的前襟,而后拂上了他那早已停止跳动心脏的位置,“初七啊……你是觉得,本座离你太过遥远了么?
“你也会不安吗?”
他那双手在他的胸腔之外,带来温暖而神秘的触感,让他几乎感受到了本不该在跳动的脉搏。
于是他用重新回复澄澈的眼神,静静看着他的主人。
那眼神中的坚定,似乎也俘获了他面前的人。
“我还是……低看了你……”轻的近乎呢喃的声音传入他耳。
他怔愣。
而后他的主人转而一笑,将手收回背到身后,特意压低的声音透出慵懒和笃定的自信。
“你侍奉的这个人,他的名字是沈夜。”
沈夜。
沉夜。他想。深沉的夜晚,黑暗得透不出光的夜晚——有月光的夜晚。
“属下谨记。”
他将右手搁置于左胸,上身微微前倾,凭着直觉做出了一个流月城标准的行礼。
而那股萦绕已久的复杂情感,也渐渐沉淀下去,几乎消泯不见。
自此。他知道。他将全身心地臣服于这个人。
守护他的荣耀、他的生命、甚至他的名字,是他存在的唯一意义。
而沈夜,仿佛很满意似的,又淡淡地笑了起来。
是很餍足的、凶兽舔舐了鲜血之后那种残忍又惬意的笑容。
冰冷又温柔的、月光一样的笑容。